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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想「犧牲的體系」

2016.12.02    分享至: facebook line line

作者: 陳玉敏

那,犧牲的聲音

我和同事躲在車子裡已超過十幾個小時,悶熱、緊張、疲累與飢渴不斷襲擊我們的意志。想小解時,只能乘著前來「灌水」的工作人員離開後,迅速打開車門,蹲在門邊就地解決,我們得隨時注意周遭的狀況,以避免暴露行跡。

從早上6、7點起,這個全台最大的牛隻屠宰場,便會有20-30頭來自各縣市的牛被運抵。為了控制牛的行動,以方便接下來的「灌水」及屠宰,每隻牛都經歷被以鐵絲貫穿鼻肉,形成鼻環後控制牛隻行動,再以鐵管直接插入牛嘴直至喉部,於鐵管後端接上塑膠水管,打開強力水柱,一天四次,直接大量灌水進入牛胃部的酷刑。我和同事躲在車子裡目睹一切,一整日緊繃著全身的肌肉與心靈,我們甚至不太敢交談,彷彿害怕一旦交談流瀉了情緒,我們彼此會崩潰而無法再繼續。

晚上10點多,負責屠宰作業的工人陸續抵達,磨刀霍霍加上各種吆喝、機械聲,讓整個屠宰場充滿猶如節慶的活力。三條屠宰線準備就緒,接著一隻隻牛被帶離繫留場,麻繩拉扯著牠們被鐵絲穿過的鼻子,逼得牠們甚至得快點走,才不會讓已受傷潰爛、發炎的鼻子繼續被扯痛。隨後,麻繩被固定在鐵條上,牛與人皆就定位,屠宰者高高舉起手臂長的巨大斧頭,一舉往牛的頭敲下。

有的牛因為害怕而閃躲,使得斧頭沒有落在可以讓牠短暫昏厥、失去意識的正確位置上,那讓牠得承受更大的驚恐與巨痛,人們害怕動物會為保護自己起而反擊,會立即再以利斧重擊。此外,三條屠宰線,平均每人一晚要敲8到10隻牛,由於人的力道會逐漸弱化,因此越到後面的牛隻,便往往得承受越多次的利斧敲擊才能不支倒地,有時甚超過5次、6次。牛在一次又一次遭利斧劈擊後,常仍奮力支撐著自己。

屠宰場的人粗暴的把牛拉下車。

許多牛不支倒地,往往是因為劇痛與虛弱,而非被確實致昏、失去意識。因此,在隨之而來被割斷喉部動脈的放血過程裡,透過攝影機視窗,我清楚看到許多牛在意識清楚的狀況下,驚恐痛苦至死。

有一晚,一隻身形比一般「淘汰」乳牛更為巨大的「淘汰」水牛,在我眼前被利斧重劈了7次,牠才終於支撐不住的彎曲了前肢,重跌在地。那龐大身軀的重跌聲,與金屬敲擊牛頭蓋骨的聲音,至今仍一路引領著我的命運,與龐大經濟動物的命運緊緊交纏在一起。

如果你能親見,狀況會有所不同嗎?

那是民國89年,我們花了將近一年時間,跑遍全台過半牛隻屠宰場後,記錄到的狀況。87年台灣通過畜牧法,主管機關農委會陸續公告了「施行細則」、「屠宰場設置標準」、「屠宰作業規範」、「屠宰衛生檢查規則」,將豬、牛、羊等大型農場動物的肉品生產納入管理,這些管理辦法包括禁止以不人道方式屠宰動物、在動物還活著的狀況下,禁止對動物灌水、鞭打及倒吊……等。

但屠宰場不是任何公眾可以容易抵達、進出並探見的場域,如果公眾意識不在乎、政府法令與執法不嚴,無數農場動物在被繁殖出來後,所能經歷的,便幾乎是全然被剝奪社群互動、展現自然行為的工廠化養殖生活,最後在末端運輸、屠宰的過程裡,驚恐痛苦的結束一生。

屠宰或養殖場若有「窗」,讓人們得以隨時看見動物經歷的狀況,會讓人類社會的運轉有所不同嗎?或是,人們會繼續合理化他者的痛苦,甚至感到麻木呢?

為了自己,把其他生命的犧牲正當化

人類的語言像「以手指月」的手,我們用語言建構、描繪了對世界的認識,但語言也因此無所不在的限制了我們,甚至強化、合理化或僵化了我們對事物的想法。無數生命與生命的距離因此被拉開,甚至劃清了「界線」。我們建構了我族與他族,甚至有時用語言虛構了內在的自我認同與文化優越。

對於取走被我們歸類為經濟動物的性命,我們使用了「屠宰」語彙。對於陪伴人們的同伴動物,以及被我們認為對人類醫學、科學發展有貢獻的實驗動物,我們則用「安樂死」,而移除被人們走私的動物與外來種,以及處理疫情爆發時,大量動物的犧牲,我們則用「撲殺」字眼。終身不斷被迫懷孕以分泌乳汁,但乳汁無法提供給仔牛的乳牛,在泌乳量下降後,人們「淘汰」牠們轉為肉牛。這些字眼與語彙,反映了什麼?

日本東京大學高橋哲哉教授在其著作「犧牲的體系」裡寫道:「我們都活在一個個犧牲的體系之中,看似繁華進步的社會,卻是建立在犧牲邊緣社群的利益甚至是生命。」且「這個犧牲通常不是被隱蔽起來,就是作為一個共同體(國家、國民、社會、企業等)的『尊貴之犧牲』而被美化,或正當化。」

為了「供養」地球上的人口,大量農場動物被育種、繁殖出來,英國友善農業組織曾研究統計,地球上陸生脊椎動物生物質量比,農場動物(包含家禽,但魚類和無脊椎動物除外)占了2/3,其餘1/3則是人類占最多,野生動物僅占其中的3%。而如此龐大數量的家畜生命,每年所要消耗的食物,幾乎已可餵養40億人口。

自2000年以來,地球的肺臟亞馬遜雨林不斷被砍伐殆盡,整地做為畜牧與種植穀物用地。森林面積不斷縮小,野生動物生存空間也不斷被壓迫。

替代、減量、細緻化和負責

林語堂曾說過這麼一句話:「人世間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們慎重其事的,不是宗教也不是學問,而是吃。」而今人類接觸動物最頻繁的地方,是「吃」動物這件事。動物在人類主宰的世界裡,幾乎毫無轉圜空間的,永遠位居「犧牲體系」的最底層。如果「反省」是人類自認優於其他物種的要件之一,那麼人類是否可以透過反省,不把他者的「浴血」與「犧牲」視為那般理所當然?

因此「吃肉」不該被視為人類的「權利」,「狩獵」也是!這一切不過是一個人生存於環境依存的體系裡,「靠山吃山、靠海吃海」,因為要「活著」而取得生活所需。

在當前地球環境惡化,人類種種過度消費與過度肉食,導致種種惡循環的狀況下,面對各種利用及使用動物的議題,不分任何族裔的,皆應儘量考慮4R原則:「替代、減量、細緻化和負責」──儘量尋找不傷害動物的替代方法、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動物犧牲、減少傷害動物的數量,以及減少動物痛苦,對所利用的動物尊重與負責,維護動物福利。

少吃一口肉,或只取營養所需,不貪多、不過度,隨時想想「犧牲的體系」的最底層──動物,也許才能讓「人」成為「人」的樣子!


/原文刊登於 獨立評論@天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