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動物,可以是你的「臉友」嗎?

2017.04.15    分享至: facebook line line
作者: 陳玉敏
 
掃墓尾聲,父親照常拿出一疊紙錢,要大家撿拾石塊,將紙錢壓在祖墳上。姪子開口問:「爺爺,為什麼要壓紙錢啊?」
 
姪子一問,我彷拂掉入時間的洪流裡,眼前浮現一張張蒼老以及稚嫩的面孔,我看見60年前,和姪子相同年紀的父親,也問了他的爺爺或父親,同樣的問題。
 
一張張來去變換的臉。有人逝去,有人出生。

▋難忘的墓碑

我很喜歡逛墓園,每次出國,一定會留半天時間去逛當地的墓園。在高矮形狀不一的墓碑中,我喜歡蹲下來仔細閱讀每一個碑上的文字。這個人何時出生?何時辭世?誰為他(她)立碑?碑上的文字,傳達了生命與生命的何種連結?他(她)從何處步履至此?停在這裡,留下了什麼?
 
「最敬愛的父親,永遠愛你」(80年3個月3天)
 
「最棒的兄弟!永遠永遠不會被遺忘」(29年8個月10天)
 
「你是天使!我們會再相見!」(只有一個日期,生日即忌日)
 
「黑暗裡,是你照亮我們,照亮人間。」(60年11個月)
 
「在穹蒼裡靜靜閃爍,你是我們的星光」(50年15天)
 
也曾看過有趣的墓誌銘──
 
「旅途愉快!」(42年12個月3天)
 
「謝謝你來看我,我會去看你的!」(37年2個月8天)
 
「終於可以好好睡了。」(77年9個月)
 
英國文學史上最詼諧的作家蕭伯納,墓誌銘的文字是:「我知道,如果我活得夠久,這種事遲早會發生。」(94年)
 
多年逛遍各國墓園的經歷,我最喜歡的一個墓碑及墓誌銘在英國。那個墓碑沒有任何文字,碑面是整面鏡子。當人走到那個墓碑前,映現的,是自己,自己那張獨特的「臉」。
 
有如千江映月的墓碑,提醒每個到訪者,總有一天我們都將躺下,化為塵埃。

▋臉──「他者」的召喚

拜科技之賜,而今我們想為自己及親友留下相貌記憶,已不必再找畫師臨摹畫相。在無數虛擬空間裡,我們存放一張又一張摯親好友,或是動物同伴的相片,讓存在者得以回憶與每個容顏的共同經歷與回憶
 
然而,當無數的「臉」被記憶、被儲存,人們對「臉」的思考,是否可加廣闊與深刻了?
 
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(Emmanuel Levinas)認為,我們透過面孔和另一個活生生的他者打交道,他者擁有自己的生命和面孔後不可被我知曉的內心世界。當我們與他者「面對面」(vis-a-vis)時,他者已經介入我們的生命當中。亦即,每一張面孔背後的他者,都在召喚著我的回應。
 
在任何具體情境下,當每一個和我一樣獨特的個體,在我們面前出現時,我們做了什麼?回應了什麼?這個他者的「可被傷害性」,一直是列維納斯很關心的問題。他認為所有倫理(ethic)的開端,都來自於生命與生命「面對面」的相遇。
 
列維納斯認為他人的「能死」極為重要,因為我們永遠只能通過他人來理解死亡。他人的「能死」是一種脆弱性,他人的面孔表現出這種脆弱性,表明他人的存在是可以被我影響、甚至消滅的。他因此認為第一個能說出的道德命令即是:「不可殺人!(Thou shalt not kill!)」。而這個道德命令正是來自於他者。

▋動物是不是「他者」呢?

然而,列維納斯的「他者」,包不包含動物呢?
 
他曾有一篇文章,寫到他在戰俘營裡與一隻狗「面對面」「相遇」的經歷。
 
身為猶太人的列維納斯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曾於法國參與過抵抗運動,因而被捕。他和其他猶太人一同被關在法國一個戰俘營裡。文章中寫到,被關在戰俘營裡的人,完全沒有人的尊嚴,不像是個「人」。所有戰俘都像是一些空洞的符號,沒有人會在乎他們的任何「表情」與「心情」。看守他們的士兵完全不與戰俘互動,戰俘像「空氣」一般的活著,對看守的士兵而言,戰俘完全不構成「相遇中的他者」,戰俘喪失了「他者」的資格。直到有一天,一隻狗出現了。
 
這隻狗是從戰俘營外的野地跑過來的,牠每天看著這些戰俘,白天被押去勞動,晚上疲累不堪的回來。戰俘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餵食給狗,甚至不能去撫摸它,但這隻狗每天看到戰俘們勞動回來,就對他們搖尾巴,有時甚至還會興奮的繞圈、跑跳與叫著。可以說,這隻狗是戰俘營裡,唯一會對這群猶太人表示善意的生物。戰俘們給狗取了一個名字叫Bobby。
 
Bobby與猶太戰俘彼此的「他者」關係,是否可以構成「倫理」的意義呢?當動物的臉與你我相遇時,能否開啟一種「倫理」的關係呢?

▋一隻魚的相遇

去年夏天,我學會潛水。一回在教練的帶領下,我揹著氣瓶潛入海底。在水深10米處,遇見一隻躲藏於岩洞中的大魚,水流引著牠緩緩的左擺、右擺,牠張著明亮的雙眼凝視著我。我們四目相望了好幾分鐘,我感覺到,牠並不畏懼我,甚至對我帶著點好奇,如同我對牠一樣。
 
當我看著牠的臉,凝視著牠的眼,我想起了列維納斯所說的「他者」。我心裡很明白,只要我手中有一隻現代化的漁槍或任何狩獵工具,我是可以輕易就把牠殺死的,不論這個殺死的目的是維生、娛樂或是口腹之慾?總之,我是有能力傷害牠的。
 
這個「能傷害他者」的警覺,讓我重新檢視了「人性」。
 
日前,墾丁後壁湖一位違法垂釣的釣客,釣起了一尾疑似在當地生活了2年,受到許多潛水客歡迎,被稱為「阿牛」的牛港?。這隻大魚在與垂釣者經過巨大的拉扯後,終究被釣起、死亡。一位潛水教練表示:2年多來,潛水下海觀看「阿牛」的觀光人潮約有1萬人,保守估計可創造超過2,500萬元的觀光產值。而被垂釣死亡的阿牛最後賣了2,380元。
 
此事件在後來的社群討論裡,演變成潛水者與釣客間,對於漁業資源與不同形態利用海洋資源管理的相互酸言、攻擊。由於牛港?並非保育類,廣泛分布於印度洋、東至日本、澳大利亞以及中國南海、台灣海峽等海域,是常見的釣遊食用魚種。因此一位臉友特意放上一張漁船甲板上,捕獲大量牛港?的照片,並以諷刺的口氣寫著:「阿牛你你怎麼了?你說說話啊!」,有意嘲諷那些為「一尾」牛港?惋惜,甚至希望引發大家思考一隻「活著」與「死掉」動物價值的人,覺得他們「偽善」、「小題大做」,說穿了?水者還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,並諷刺一堆潛水者下水看魚,上岸後還不是大啖海鮮……等等。

▋一隻動物面目尚可清晰,一群動物則面目模糊

列維納斯說:人是可能不道德的,甚至人可以完全聽不到任何道德的命令,但這絲毫不會改變他人能被我所傷害的事實。因此他者是一種倫理學的開端。
 
而今我們所處的世界,為了供應大量人口的肉食,甚至是已開發與開發中國家的「過度肉食」。集約化、工業化的畜牧養殖,同一天,有數以億萬計的雞鴨牛羊,被繁殖或孵化出生,如果中途沒有遭遇意外,他們又會在同一天被送往屠宰場殺死。
 
嚴格省視,牠們不就像被送往集中營的戰俘嗎?沒有臉、沒有名字,沒有任何「個體化」的象徵。牠們從生到死,都不具「他者」的資格。甚至多數人只看到牠們的「肉」、「蛋」或「奶」,看不到「牠們」,更別說牠們的悲喜、痛苦。
 
在我的生命經歷裡,當論及動物的生存,以及和我們一樣是具有「情識」的生命,可以展現喜怒哀樂,甚至妒忌時。我很容易的與一張又一張「不以為然」甚或「嘲諷」的臉「相遇」。
 
動物可以是你的「他者」嗎?哪種動物可以?哪種動物不行呢?而你是否思考過,你的認知,又是如何被建構的?

/原文刊登於 獨立評論@天下